“偷走”的23年:劫匪与法官
本报记者 苑苏文 石家庄报道
凶手潜逃23年来,何舟(化名)一直避讳谈及死去的妹妹。
母亲生了5个孩子,何舟是老二,也是唯一的小子,何存梅是老四。1997年1月10日上午,在辛集市农村合作基金会门口,5名歹徒趁运钞车交接,用枪把基金会工作人员何存梅的脑袋打穿令其当场死亡,抢走了79万余元。何舟代表娘家人处理了妹妹的后事,此案久侦未破。
何舟赡养母亲到96岁,老人3年前去世。他也70岁了,从教师岗位上退休也有好几年,他有儿有女,还有了第三代,时光的车轮平稳向前,妹妹的遗憾在他的心里埋着,直到2020年7月23日,案发第8595天,大姐打来电话:“案子破了”。
那是晚饭后,何舟的妻子陶阿姨看到,丈夫端着电话,抹起了眼泪。“他一直避讳,一提就发心(难受),大姐打电话告诉他破案了,他就很激动。”陶阿姨告诉《中国经营报(博客,微博)》记者,大姐和他们约好,“等枪子崩这些人的时候,俺们都得去看去”。
一则蓝底的警方通报,搅动了许多辛集人尘封的记忆。2020年7月23日,官方微信号“辛集发布”推送,在7月20日,辛集市公安局成功侦破一起发生在1997年的抢劫运钞车积案,4名犯罪嫌疑人落网。歹徒持枪抢劫,当场致一死两伤,79万余元现金被抢。
通报称,经审讯,犯罪嫌疑人刘某奎等4人交待了他们5人结伙,驾驶一辆抢劫来的出租车,在辛集市枪击基金会工作人员、抢劫运钞车后潜逃的犯罪事实。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中。
媒体后续的挖掘中发现,5名嫌犯中,除1名已于2014年意外死亡外,其中一人是石家庄市裕华区人民法院执行局副局长赵智勇(又写作“赵志勇”), 裕华区人民法院曾答复一家媒体记者,此事“是真实的”。后来,再有记者向裕华区人民法院求证此事时,就会被转接至专门就此事对接媒体人员处,对方称以官方发布为准。在石家庄,多名与赵智勇有过交集的人都向记者确认,因涉嫌参与此案,他已被警方带走调查。
1997年1月10日案发时,正值在军队服役的赵智勇回乡探亲。次年1998年,他顺利退役,被安置进法院系统,当了20余年的执行法官。他的朋友向记者说,此人工作称职,“不近女色,不贪钱财,偶尔喝点小酒。”过去赵法官被人看在眼里“兢兢业业”,现在或许可以理解成“战战兢兢”。
这激起了何舟的愤怒。“这是最可恨的地方。他是执行国家公务的,尤其是在司法单位,应该都懂法的是吧?”他激动地说。
决定生死的瞬间
何舟住在辛集市下辖的村庄里,村子很大,小路弯弯绕绕。傍晚时,几名老人在街头摇着蒲扇纳凉,谈起“何老师的妹子”,纷纷摇头叹气。
何家五子妹生长于斯,他们的母亲公认的能干“有材料”,支持孩子读书。大姐和二哥当了小学老师,老四何存梅也上了高中,毕业后曾经在村小学代课,教孩子们数学。陶阿姨回忆,小姑子何存梅脾气好,“俺公公走得早,小姑照顾俺婆婆,管得可到位。”
何存梅嫁给了同村的青年。据称是“种子公司”的正式工,结婚后两人搬出村子,到辛集市居住,生下大女儿后,又生了小儿子。上世纪90年代,辛集市农村合作基金会成立,这是农民自己的“银行”,贷款服务于农业生产。陶阿姨说,新成立基金会招工,何存梅被种子公司的丈夫介绍进去。
陶阿姨说,1997年,何存梅39岁,在基金会工作不到3年,女儿12岁,儿子4岁多。“她实际上就是个农民,估计是临时工,每天8点前到岗,帮忙点钱什么的”。陶阿姨说,年代久远,她说得可能不准确。
1997年1月10日,星期五,何存梅一早按时到岗,然后遭遇不测。
“那天她值班不值班,咱也不知道。”何舟说,那天上午,听到妹妹出事的消息后,他立刻从学校骑摩托车往辛集赶,但到了后,人已经移到太平间了。之后他在辛集住了5天,和妹夫一起处理后事。
太平间工作人员把何存梅推出来,要整容化妆,何舟见到了妹妹最后的模样。对记者讲述这段记忆时,他用手指点住眉骨,“忘了左边还是右边了,”他低声说,然后指了指后脑勺,“从眼睛打进,斜着从后脑勺出来,当场就死了。”
何舟不是目击者,处理后事过程中,他得知了可能的案发经过:
在辛集市农村合作基金会兴华路营业点,每天早上会有运钞车前来送钱,有人称是一辆银灰色切诺基,23年前寒冬腊月的那个早上,何存梅准时上班,运钞车开来,她站在营业点门口,随着同事打开后备箱取钱。
这时,犯罪嫌疑人刘某奎等5人结伙,驾驶一辆抢劫来的出租车前来,拉开运钞车后备厢抢劫。何存梅冲过去要把运钞车后备厢盖上,于是中枪。受伤的还有运钞车司机等两人。何存梅当场身亡,伤者被抢救了回来。
那是决定生死的瞬间。提起这些,何舟充满惋惜。“她要是躲了,谁还用枪射她?这么一冲,这么一躲,结局肯定是不一样的是吧?”
被搅动的记忆
何存梅在死后第六天下葬。由于案子悬而未破,她得以土葬,以备后来取证。
何舟说,她曾提出何存梅是为了保护公家财产而牺牲,希望评为烈士,但未落实,不过政府为妹妹的子女安排了工作,还给双方四位老人和何存梅两个子女每人发放了一万元赡养金,共计6万元。
何舟说,何存梅的小儿子当时刚4岁,半年后,他妹夫再娶,小儿子有了后妈,长大后不再提自己的亲生母亲,但不爱学习,有些叛逆。何存梅的儿女完成学业后,都被安排到政府机关工作,“沾他亲妈的光”。
何存梅有了第三代。陶阿姨说,何存梅的大女儿如今儿女双全,她的小儿子有了一个闺女。“外甥在石家庄上的中专,毕业之后回到辛集,分了个好工作,看病报销都找他,外甥女坐办公室,送送报,接接电话,都是正式单位。”
在辛集发布通报的留言栏上,何存梅大女儿的留言被置顶。“感谢辛集公安的锲而不舍,努力付出,请接收我最崇高的敬意和最真诚的感谢。”她称,歹徒为了一己私欲,给国家带来巨大的损失,给他的家庭造成了无法弥补的巨大伤害。
“不能忘记这个晴天霹雳一样的灾难,我的家庭瞬间分崩离析。我年迈的姥姥天天以泪洗面;我的爸爸伤心过度,一个冬天严重咳嗽不能痊愈;我仅仅4岁的弟弟,问我妈妈去哪了,我哭着告诉他,去了很远的地方。”她称,万万没想到,案子有侦破的一天。
陶阿姨回忆,丈夫去辛集处理小妹的后事时,她负责在老家看住婆婆。“老人当时70多了,‘有材料’,很坚强。”她说,经过娘家的一致商议,发给何存梅父母的两万元补偿金,都打给了何存梅的丈夫,补贴孩子的生活。何存梅的母亲活到96岁,在2017年的腊月去世。她遗憾婆婆没能撑到破案的那天。
时隔23年,破案的消息搅动了辛集人尘封的记忆。在发布通报的留言栏上,网友们回忆起案发现场在“旧商业城(600306,股吧)转盘东南角”“海关大楼南边”,案发后,劫匪还通过撒现钞的方式阻碍追捕,对劫匪之后的行踪,有人说劫匪的车是保定牌照,在一个果园里找到,还有人指出车辆就扔在了辛集北小陈村。
当时劫匪逃脱了追捕,人们说,为了侦破此案,村子里贴满了告示,全市每村每户的青年男性都是调查对象。
1997年的事发地兴华路还是一排平房,2020年已经建起了模仿“埃菲尔铁塔”的地标和鲜花簇拥的转盘,街边高楼林立,分布着宾馆、医院以及几家商店。这条路上的商贩告诉记者,他前几年租了这条路的门面房,刚刚搬来生活不久,他向房东询问,只知道过去的“农村合作基金会”营业点也是这条街上的门面,但不知道具体位置。
“农村合作基金会”也颇具时代感。1997年,中国农村合作基金会正处于发展高峰期。数年后,此类基金会被国家整顿关闭。
偷来的23年
消息人士告诉记者,此案侦破源自“亮剑2020”打击整治专项行动,运用了高科技手段锁定了嫌疑人刘某奎,在后续侦查中,刘某奎招出了其余4名团伙,其中包括赵智勇,他如今已经是石家庄市裕华区人民法院执行局副局长。
由于当时案件未破,赵智勇档案清白,平稳度过了23年的人生,尽管他心里清楚,这些都是偷来的。
“人是很复杂的,当面一套背后一套,他想洗白,但是他应该也知道,只要做了这个事情,是永远也洗不白的。”了解赵智勇的人士分析,这些年,他也可能后悔,也可能心存侥幸,“他战战兢兢活了20年,可能为了减少心里的压力,所以不断工作不断学习。”
接近法院系统的人士告诉记者,赵智勇出生于1969年9月,中专或者高中毕业后参军入伍,1997年案发时尚在服役, 1998年从军队退役后,他作为军官转业成公务员,档案经过民政局、军人安置办公室等正规手续,被安置到当时的石家庄郊区人民法院。
2001年1月22日,国务院批准撤销石家庄市郊区,设立石家庄市裕华区,郊区人民法院成为裕华区人民法院。赵智勇在法院系统工作稳定,还自考了法律本科,在公开报道中,在2014年他把原名“赵志勇”改为“赵智勇”,2015年,他从裕华区人民法院执行局协调处副处长升任执行局副局长。
从表面看,赵智勇业绩优秀,是一名“好法官”。根据官方资料,赵智勇10年内执结各类案件938件,被称为“标杆人物”。
媒体报道正面人物时也偏爱赵智勇,2013年11月、12月,《河北法制报》先后整版登载两篇他的表扬宣传报道,《执行局里的“赵大拿”》和《“靠良知去工作,凭信念去执行”——记石家庄市裕华区法院执行局协调处副处长赵志勇》。2014年升任执行局副局长后,《人民公仆》杂志刊载了另一篇文章,《人民公仆赵智勇:坚守信仰、肩担道义的执行人生》。
“赵智勇善于和媒体打交道,不论是做业务还是交朋友,都是不错的人。不然怎么会整版报道他而不是别人呢?”熟悉赵智勇的一位当地媒体人说,裕华区人民法院是一个经常出“好新闻”和典型事迹的法院,“谁想到赵法官做过这个事情?”
对赵智勇的表扬报道里,提到他有一本专门的《执行日记》,写满了工作心得,他帮助被拖欠离婚抚养费的妇女,还帮助骨折瘫痪的人申请司法救助金,以及许多疑难案例经他之手便顺利解决。
“他不近女色,不贪钱财,就喜欢喝两口,”一位与赵智勇有工作交集的人士告诉记者,他“从工作上没问题。”
不过,旧案披露后,一位曾被赵智勇执行过的人士发布消息,称他“违法乱纪20年”。记者了解到,这位被执行人在公安系统工作,集资后放贷,被出资人起诉后,他不愿偿还而被赵智勇强制执行,此人也透露,试图请赵智勇吃饭,但没约上,“给他打过几次电话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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